【光华来信(十二)】|校庆之际忆先贤:我与袁文平先生相识的日子

来源: 发布日期:2025-05-10

西南财经大学即将迎来百年校庆的大喜时刻。校园中志士仁人、巨擘新星不断涌现,不免使人追忆先辈,激励来者。故将本人与曾任西南财经大学(原四川财经学院)经济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财经科学》主编袁文平先生相识的时光片段,忆念良多。

我与经济学大师袁文平先生相识恨晚。我作为国家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原本攻读工科。后来,因国家与社会需要,我投身于经济管理类教学科研工作,并先后获得四川大学经济学硕士与博士学位。在经济学求学过程中,听闻袁文平先生是“提出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学范畴的第一人”时,顿生敬意,因为我平生最佩服最仰慕的就是踏实做学问的大学者。

2001年5月28日上午,我与另一位同学在四川大学经济学院会议室进行毕业前夕的博士论文答辩。当天阳光明媚,旁观的一些师生笑脸如春风拂面,我的心忐忑沉重。这篇《知识资本论》历经近两年撰写,修改20余遍,送审7位校外专家,其中6位同意通过,1位全盘否定。经重新修改并再次送审,终获通过。如今正式答辩,结果仍难预料!又听说参与论文答辩的专家都是理论界的泰斗级人物,且其中还有袁文平先生,我的心里愈发紧张。还好,面对专家们的凌厉提问:“你的《知识资本论》立论根据?”“你的论文有哪些真正的创新?”“如何运用马克思《资本论》剖析知识资本?”……我慢慢地从最初打顿结巴到对答如流,并逐步转守为攻,流利地讲解并拓展自己的观点。我看见专家席上“袁文平”名字座牌后的那位笑眯眯的、频频点头的清瘦老人,亲切感油然而生——这就是我仰慕已久的袁老先生!于是我边讲边盘算,下决心放弃到公司获厚报的念头,去袁老先生身边继续学问。

答辩结束后,我悄悄踱在老先生旁边,怯怯地轻声向老先生请求,希望到西南财经大学做博士后研究。没想到老先生没有丝毫思索,立即应允。此情此景,我至今感动不已。

袁老先生成为我的博士后合作导师的第2个月,突然听说他车祸住院,这真是晴天霹雳。我的脑海中一团糟:“不会因为我作为博士后,给老先生增加了工作量,导致疲劳造成的吧?如是,我真是罪过……”于是,我赶紧赶到医院探望老先生。当时已是晚上10点10分左右。我见老先生躺在病床上,腿脚打着石膏,被钢绳吊得高高的;腰也折了,脸庞更加瘦削,更加苍白。老先生一看见我,却马上笑逐颜开,下意识想下床来,吓得我和床边他的女儿女婿赶快将他按住。在简短问候并告知每天来探望以协助办理相关事务后,我不敢多打扰,赶快离开,脑子里一直浮现着老先生乐观亲切的面容。我暗下决心,要进一步努力,不负先生所望。

老先生出院后,我与他共同相处了两年直到博士后出站。后来我留任学校经济学院,并从2008年6月起,担任了近10年的《经济学家》编辑部主任。就这样,我一直在学校工作,伴着老先生的教诲,见证着学校的成长与发展。

三年前的一天,我的师兄陈永正电话问我:“袁文平教授刚去世,你知道不?”这一声霹雳吓了我一跳。我几天前去探望时,老先生情况尚且稳定,谁想变化如此之快!我赶到老先生家,亲友与弟子挤满房间,我连忙帮助张罗起来。本来我准备了一些钱放在一个宽大的牛皮信封中,想借此向其女儿女婿表达一下哀思,却遭到婉拒。孙师妹也在一旁劝阻,使我很不痛快,但她那句:“袁老师也不会接受”的话,使我又无可奈何。

校庆前夕,学校举行“纪念袁文平教授诞辰90周年暨袁文平学术思想研讨会”,坐在会场中,我思绪万千......学校的发展,正是袁老先生及一大批先贤们推动的,还需要我们乃至更年轻的一代学者、学子们继续推动;光华铁树始终是历代西财人不断奋斗、不断开拓、不断创新的见证者。

在西南财经大学的丰碑前,回顾袁老先生的人生涓流,我感受到了伟大精神的平凡特征:

一是袁老先生淡泊名利,踏实学问。老先生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为新中国的建设做出了杰出贡献。如果一直在部队,他必然成为军级干部,因为他的许多还在部队的战友,大多是军级干部了。可他服从祖国的事业需要,进高校进行艰苦的学习和清贫的教学科研工作,从普通教育工作者开始,当然最终也做到了系主任。若论官职大小,结果是令人唏嘘的。虽然老先生对名利看得很淡,对上下升迁毫不在意,却在教育岗位上深耕,深受历届弟子爱戴,育得万千人才,并成为中国经济学界的一位巨匠。他曾多次对我说:“做学问必须要坐得板凳十年冷”。这既是对我的告诫,也是老先生治学的真实写照。

二是袁老先生治学严谨,拒绝瑕疵。老先生在高校深耕的几十年中,以严谨治学著称。他学富五车,是首次提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范畴并加以深入论述的重要学者之一。但在累累硕果之中,难容丝毫瑕疵。且对弟子们的学术要求,也以“无瑕疵”为矩。我见过他批改过的学生作业及论文,楷行工整,细描勾画,蛛丝蚁织,详加批注。我的20余万字的出站报告请他审阅时,他花了近2个月时间提出宝贵意见与建议,连几处标点符号的误标,也给我指了出来。此事于我印象深刻,也成为我在教学科研工作中的范式。还记得是2003年5月中旬的一天,在学校住友苑2楼会议室评审他的一位好友为主持人的一个专著课题,来宾对该专著赞誉有加,但老先生却毫不客气地指出两处缺陷,坚持要求修改之后再予通过。尽管这位好友较为尴尬,但大家均折服于老先生的“无瑕疵”之矩。

三是袁老先生艰苦奋斗,不好荣华。老先生与我相识、相知、相爱的日子里,他身上的一股艰苦奋斗的精气神总是熏陶着我。看来一位学者的学术工作态度的确是与其生活态度联系在一起的。平时,他身着朴素,我的印象中从未发现他有过华服加身现象;且他饮食随意,家常之味伴终身。我博士后出站留任学校几十年中,每到他家探访,几十年的简式家具依然故我。即使作为大专家出席隆重场合,出入豪华场面,老先生也同样不甚在意,同样随意自我,“不以物喜”之态淋漓尽致。老先生艰苦奋斗不好荣华的精神,已然化作家风,我发现师母魏老师,老先生的两个女儿和女婿,莫不如此。老先生之风,我辈及下辈皆应承继也!

四是袁老先生注重实践,学以致用。在文人界时有高谈阔论、博人眼球,哗众取宠、汲汲于博取名声的学者,这成了物质时代的时髦。然袁老先生不受蛊惑和影响,坚持脚踏实地,将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纵览他的学术成果,均言之有物,有的放矢。他的宏论,是建国献策治国举措的良言良方;他的微策,更是地方经济发展的正确指导和方略。据人介绍,他为了提出切实可行的政策建议,曾百余次带领师生深入调研,足迹遍布祖国田野、川渝企业和蓉城街巷。因此,他荣获国家级突出贡献专家等多项殊荣,可谓实至名归。老先生的行为和巨大贡献,让我加深了对“把论文写在祖国的大地上”的理解。

五是袁老先生文明高尚,待人如亲。高深的学术是与高度的文明联系在一起的,一国如此,一行如此,一人亦如此。老先生既是学术泰斗,更是文明高尚的楷模。老先生在任何时候,对人都是举止文明,谦虚和善,笑容可亲,既体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风,又体现了当代社会优秀礼仪之貌。我的印象中,老先生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将愁苦刻在脸上;即使在病榻上,看到我也笑意盎然,不失大师之态。弟子们都受到老先生的指导之恩乃至生活之恩,至今怀感不已。老先生的亲朋好友在其追忆文章中,纷纷记述他品德高尚、待人以诚的点点滴滴。无论是家中日常,还是与弟子友人的相处,老先生一家始终与大家亲如一家,不分彼此。这般“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深厚情谊,至今想来仍令人动容。

老先生高风亮节,数不胜数,令人敬仰。学校的名望,源于像老先生这样无数先贤的积累,也在历代师生的传承中不断延续。

本文作者:蒋南平,西南财经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